- Published on
碎片至死
- Authors
- Name
坦然的说,本文标题的灵感来源于尼尔·波兹曼的『娱乐至死』,但并不代表本文只是其观点的简单沿袭,更不是反科技的抱怨。在看过此书之前,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,已饱受着信息碎片化时代的残害,已发现各类「碎片」就像破片手雷爆炸般在我们的生活里划开一道道口子,有深有浅,有长有短。碎片留在伤口中,随其发锈化脓,融为一体,但有的伤者却沉醉不知。相信也有很多热爱阅读、酷爱网络的人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,所以我在本文中也不会去重复布道这陈旧的新观点,也不会像波兹曼从宗教、政治和教育的角度分析,因为我拿不出令人信服的实验数据来支持我的论点(虽然现有的研究或许也不能令人信服),仅凭假设和例子不足以支撑。更多的,我会讨论我自己在碎片化生活的体验、感受和反思。
其实,网上不乏这方面的活动和交流,例如「在我放弃微信的 x 天里」,「我数周内未看新闻的感受」之类主题的文章(标题有差异,大致意思一致),都是我们在这个信息爆炸时代的反抗,很多人都在文章中讲述了自己一段时间远离互联网「世外桃源」般的生活,而到最后几乎都又回到曾经绑架我们的碎片世界。
以我这一代人来说,是最好不过的例子。出生时,中国互联网刚刚兴起;小学时,从电视时代过渡到电脑时代;中学时,被互联网捕获;大学时,又沉浸于移动互联网的崛起;工作时,以穿戴式智能设备为代表的物联网袭来。作为在信息时代中成长的一代,我们完全不用担心没有途径获取信息,这些途径就如同一根根水管,而且支管越来越细,细到毛细血管一般满布在我们四周,管子不分是污水还是清水,龙头也魔幻般的为水流加压。我们就像在雨中的落汤鸡,无处藏身,也不想避雨,反倒沐浴在雨水中,因为雨水是温暖的。
让给我们再来细想一下每天的生活,打开电脑,若没有特定的事就打开浏览器,翻看着收藏的书签,纠结着从哪个网站开始刷。移动端的体验近乎类似,解锁手机,不论你是指纹解锁还是虹膜解锁,一次次的重复着这个无聊的动作,打开手机主屏,在应用图标矩阵中寻找自己想要刷的 App ,对,又是这个动作——刷。然后发现自己完全不知从何下手,于是左右翻页,漫无目的的翻页,一页两页,一次两次,还没等你反应过来,等的地铁就已经到了,你被迫暂停这个魔性的动作,然后上车后再重复一遍这套动作。浏览器和手机主屏都给了我们一个掌控一切的假象,轻轻一点就可了解世界资讯,美韩又在哪军演,俄罗斯又卖了多少天然气给中国,中东某地又遭炸弹袭击……控制欲得到满足后,我们厌烦了这种具有一时快感的比特鸦片,留下的只有乏力感。
两微的泥沼
让我们再具体到我们的超级应用:微博和微信。每天不定时的刷新微博早已成为我们数字生活的习惯,某些狂热的追更行为也被所谓的专家定义为疾病,我们需要反问自我的不仅仅是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信息吗,还要问自己,我们满足了什么,得到了什么。要知道,动物的行为模式都是基于最低自身能耗的原则,如果某个行为不能为个体生存提供利处,在进化进程中是不能得到保留的(幸好这个行为应该不会像毒品那样遗传给下一代)。不幸的是,我能想到的该行为仅能提供的有利因素就是,为人们社交(包括网络社交和现实社交)提供谈资,以及娱乐那些所谓的无聊的碎片时间。(或许你会用它来收集信息,相信我,它的速度快不代表效率高)
微博「发明」的关注功能确实具有较高的用户粘性,把我们和一片片孤立的碎片黏在了一起,但它除了刺激我们的大脑分泌更多的多巴胺,并没有产生其它太多的化学反应,也就是说没有提供一种更高效的信息结构,一种更便于整合和吸收的信息结构。我们到底在怕错过什么?虚假的话语权还是虚伪的参与感?大 V 们的专业知识输出淹没在了其吐槽 TPP 的声音中(更可怕的是引导了其广大受众的思维导向),政府公号每日搬运一些没有营养的鸡汤,企业更是变着花样的上广告,网红「精心」筛选的段子,朋友的验毒照和验尸照更是铺天盖地。稍赋深度的博文也加持了打赏功能,难道文章的可读性和传播性真能被金钱量化?我也敢肯定每一个真诚的作者也不会以赏钱为生。以前我们是先付钱买书,再看书;现在我们是先读文章,再看心情打赏,如果文章引发了你所谓的共鸣,拍案叫绝,你就如同在做公益事业一般,佐证了现代信息的廉价。但是,思想仍旧无价啊。
微信更是病疾缠身,相信很多人都有狠下心卸载微信,但又不自觉装上的经历吧。诚然,从短信到微信,通讯技术给我们带来了便捷,可你能回想起你上次和亲友写信的时候吗?即便是长篇的电子邮件也算。回想不上?那我们先回想下旧世界的通讯方式。
在印刷机时代,我们有三种主要的交流方式(具体的说是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想法):面谈、写信和写书。如果把信息传播的速度、广度和深度作为 x 、y 、z 三个方向的坐标轴(我们可以简单的认为其分别代表信息的即时性、私密性和重要性),以这个坐标体系来衡量上述三种交流方式,无疑面谈速度最快、广度居中、深度最浅,写信速度和深度居中、广度最窄,写书速度最慢,广度和深度最优。也就是说,面谈适合小范围、快速、轻量的信息传递,比如一些不太重要但急需告诉别人的琐事;写信适合点对点、中速、中量的信息传递,例如具有隐私的情感宣泄;而写书适合大范围、低速、巨量的信息传递,例如成体系的学术观点表达。现在,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下以微信为代表的 IM ,速度应该最快,广度和面谈相仿,深度比前三者都浅。
此时,我们再为微信在交流方式中寻找一个定位:它传播速度快,适合闲聊琐事吗?并不适合,因为它所承载的信息体量太小、深度太浅,以至于可以用于分享的琐事都过于零碎平淡而失去信息分享的价值,也就是说你发现的趣事都不值得你费两分钟码字,而现实生活中你可能只需要给朋友递个眼神或打个手势;那它适合情感宣泄吗?肯定不行,如果谁尝试用微信给别人倾述深藏心里多年的心事,那不被对方重视也是情理之中,因为情感需要时间酝酿和渲染,需要一种更为正式的途径表达;那学术观点表达呢?不言而喻,出版商卖书不会像媒体那样卖新闻,读者也不会像看小说一样看公式推演。总之,微信这个「四不像」在哪个纬度上都无法和对手比拟,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硬上微信来替代前三者,不论是闲聊琐事、宣泄情感或是表达观点,都不同程度的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,因为它就是打肿了撑胖子,而且还不是一个胖子,还是「全能」的胖子。难得打字就直接发图,信息量不足,朋友圈的观众就自行脑补,久而久之,这种弥漫着猜忌的活动反而成了一种亚文化;不能传递自己的欢喜之情,就用表情代替,久而久之,表情包也成了一种商业模式;观点表述由于篇幅限制,(其实事实证明篇幅过长根本没人看,也没法看)就删减原文,缺乏语境的表述同样滋生猜忌,读者更是断章取义。
关于微信,我也在本文的专栏里写过三篇文章,朋友圈和订阅号烦人的小红点就不再赘述,还想补充的是,微信近来作为移动办公的通讯工具,也带来了不少便利之外的痛苦。以我自己为例,我从事建筑施工的工作,而建筑业至今没有任何统一高效的协同办公软件(哪怕是企业内部),但该领域信息的流通量是巨大的,这样, QQ 和微信就如同打补丁一样硬上。施工现场存在的隐患和缺陷,都通过文字和图片的方式在微信群里交流,就如上文所述,不论是文字篇幅还是图片角度,加之语境的缺失,这些都制约着交流的高效性,甚至真实性。
扭曲的行为,扭断的思维
需要申明的是,上文不是为了说明微博和微信具有产品缺陷,它们的设计应该说是最先进的也不为过,我想说的是,以它们为代表的媒介在充当交流工具时其本身具有先天的不足。你能看完了豆瓣上 8 分以上的电影?你真能在知乎上学到一个专业术语?(记住一个也难吧)还有那些看似美好,但装上只用过一次的应用。就如最近 Instagram 允许用户上传非方形的图片尺寸, Twitter 也允许用户发表超过 140 字的博文,图片尺寸的解除限制允许用户通过更多尺寸样式来衍生构图形式,从而表达更多的图片语言,无段落式的 140 字限制亦是如此。形式反作用于内容,这也正是著名的观点——媒介即信息。网络改变了我们年轻人的语言这件事实无可置疑,新世界的媒介也在塑造着我们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模式。
抬头看下我们周围的世界,我们深陷在信息时代的泥潭中已有多深。人们交谈时,引用的不再是历史典故,而是当红段子,甚至段子能走进课堂。具有「感染力」的网络语言也蔓延到春晚舞台,难道这种新语言可以雅俗共赏?文雅化的粗话和世俗化的政治,以碎片化的形式冲抵了大量的娱乐空白和舆论话题,进而影响人们说话时的用词和话题,甚至语言组织。长期沉浸在网络社交软件的年轻人,受聊天工具的影响,说话变得没有条理,没有连贯,没有衔接,就像网络聊天一般挤牙膏,就像微信发出的一条条消息。
相较于交谈,阅读,尤其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,更加需要条理清晰、上下文衔接或首尾呼应之类的逻辑关系,作者通过大篇幅不同角度的论点和类似的举证,重复地刺激读者的海马体,在读者读完整本书后,虽不能复述其中某一个论据或论点,但对整个思想框架和中心论点已是牢记在心。反观当下蹂躏我们的碎片阅读,论据充当论点,信息简单堆积搬运等等,甚至连信息的准确性都不能得到保证,更甚者自相矛盾,而读者需要做的仅是手指一个劲儿的往下滑。这里引用下波茨曼的论述:
有的事件独立存在,被剥夺了过去、未来或其它任何事件的关联,连贯性消失了,自相矛盾存在的条件也随之消失了。
新媒体充当了一个失真信息传递的角色,同时还失去了信息的价值感。在智能设备降低人们制造信息的门槛后,如今以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为首的自媒体,再次降低了人们分发信息的门槛,转发和分享功能更是降低了传播信息的成本。人们获取信息的途径越来越廉价,从某种程度上催生了信息本身变得廉价,也混淆了不同信息的价值。不同的信息放在同样扁平的方框里,居然让人们觉得同等重要。难道某明星被爆出轨和难民无家可归同等重要?难道某球队出线和恐怖袭击同等重要?我们真要放弃信息摄取的主动权给聚合阅读的算法?我们真要把思想的深度寄希望于媒体编辑?
思想的深度常常和时间联系在一起,通常情况下,你读完一本书需要 N 个小时,你也就思考了 N 个小时(当然这远远不够)。然而回想一下你有没有在手机上读过一篇超过 20 分钟的文章,且让你思考良久。互联网要求人们能快速反应,读文章时你的手指迫不及待的想往下滑动,而你的眼睛却跟不上。或许你根本来不及看完一个标题(或许因为你不感兴趣,或者单纯的因为它太长了),你的目光早已跳向下一个内容块。也或许你根本就没看完一篇文章(或许因为它的开头很共鸣,或者单纯的因为文章的配图很有趣),你就已经把它分享到了朋友圈。一键直达的快速分享功能和「分享哲学」( Share - Everything Mentality ),是造成互联网充斥碎片的另一大罪因。碎片分享就像链式反应一样,病毒式的蔓延在社交网络中,碎片能自我复制。但有人认为那是一种自由,就像有个跟踪癖的人一直在你身边,他跟你说,我有往哪走的自由,你也有忽视我的自由。
互联网还有一大特点是,信息常常是发散式、分布式、链接式的,这也深深的造就了互联网以及移动互联网的阅读习惯。一个超链接,一个广告,一个图片,就把读者专注的思维从文章中吸引开。再以我自己为例,阅读文章是常常有不理解的概念,我会去复制-粘贴-搜索-返回,一套动作下来,少说也需两三分钟,切回文章后,思维还停留在上一个界面(比如百科词条,很容易陷阱去,特别是词条有历史的)。虽然现在的软、硬件开发商都在集中火力,扬言要消灭掉 App 间的隔阂、平台间的沟壑(诚然,他们也取得了不错的突破),但都是杯水车薪,人们不得不像机器一样多线程的处理着信息,碎片阅读对读者短期记忆有着不小的挑战。据称,有研究表明多线程工作造成的认知损伤等同于抽大麻。
本就碎片化的现实生活,投影到赛博空间,并没有得到有效整合,反倒是让人们的习惯了一个个推送通知,一次次震动亮屏,一个个未读计数和小红点。
支离破碎的时间和被割裂的注意力。
——路易斯·芒福德
场景革命革的是谁的命
还有个话题不得说,那就是弥漫在互联网中,娱乐至上的浮躁环境(我们随便打开一个视频网站就知道,超过半数的话题是明星或者性有关),信息本身是具有娱乐性质的,尤其是新闻。当今,充斥在互联网中的新闻(包含那些被杜撰出来的新闻),多数是通过夸张的标题、诱人的图片和过激的言论来娱乐大众的,哪怕是严肃的政治、历史问题,也可以半开玩笑的宣读,生怕观众觉得无趣。
互联网的新闻相较于传统媒介,信息的密集程度更高,不同主题的融合更广,但深度往往更浅,零乱的新闻标题更多的以图片形式来展现,读者决定点进去继续阅读还是下一条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标题或图片的吸引度。标题和图片(很多与搞笑和性暗示有关)在读者预判该新闻的可读性和价值之前,已经渲染出一种场景,影响读者的阅读情绪。动辄高清大图的版面和精心设计的 App 交互界面,正是践行场景革命的教条,目的就是一个——情绪场的造场运动,市场经济中的人并不是遵循理性的人。「教唆美学」告诉我们,这篇文章的题图很精致,那这篇文章一定内容精炼,观点上乘,作者也富有品味。图片比文字更能渲染一种引人入胜的情绪,图片更吸引人,不断的刷新给人一种持续的快感。我们打开新闻网站或应用,被一幅幅图片所吸引,而不是内容,更不是新闻背后的思想。此外,不同新闻,不同图片渲染出的情绪也不同,读者在其间快速切换,哪怕思维能跟上,情感未必也能。设想一下,上一则新闻刚报道完我国高铁又在国外接下一大单,紧接着下一则报道我国某铁路建设单位员工遭恐怖份子劫持,那你还是继续为我国的高铁事业感到骄傲,还是强烈谴责恐怖主义行为,或者,两者都不是。
其实互联网新闻也不算是什么新媒介,以自媒体为代表的新媒介逐渐充当起内容分发平台的角色,其为了增加用户粘性或是盈利,不顾内容质量下降,一味的填塞吸引人的内容,毕竟这是个「流量为王」的时代。在市场经济繁荣的今天,我们的物欲已得到较大满足,精神需求反倒被简单的信息喂食,然而供养我们的同样是消费主义和娱乐主义结合的内容,表面打着「文化多样性」的幌子,实则仍是虚幻散碎的泡沫商品。这些商品在新世界不同的渠道中流通,而人们在享用这些商品时,得到的只是虚假的话语权和虚伪的参与感。这些没有营养的体验并不能使人们在虚拟世界中成为一个整体,而泡沫商品的副产品带给人们的是片面的视角和极化的观点,同样也不能完整人们在真实世界的生活。碎片化社会加剧了从工业社会开始松散的社会结构的离散运动,在冰冷的社会体系下,人们留在新闻评论里最多的是无谓的抱怨和无力的质问。互联网只是把人们连在了一起,但没有凝聚在一起。或许互联网就根本没有连接上两个世界。
尾巴
我们从农业革命被骗到营养结构失衡的农耕社会,从工业革命被骗到国家和市场代替家庭和社群的工业社会,那么信息革命会把我们骗到哪里?目前来看,是一个遍布碎片,信息廉价,人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畸变,社会关系更加离散的社会。
或许让人们首要担心的不再是网络的虚拟,因为它已趋于真实;应该担心的是网络的碎片,因为现实本不完整。
讽刺的是,现在写作已步入移动时代,难免也变得支离破碎,本文就是我在工作之余在手机上分数次写完的。更讽刺的是,我发表前,就已不指望会有人在手机上读完全文。